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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 勇敢一步

大阳三二四年冬,随着一艘新船下水,埋藏心底的忧虑再起,大阳人要不要离开。

晋楚争霸中,受到晋国扶持的吴逐渐崛起,对楚国形成掣肘之势。弥兵会盟后,楚国终于腾出手来,联秦扶越,召集诸侯,攻略吴地。然而政令不一,诸国同役而不同心,江淮地区大部要地反被吴军攻占。数十年的争斗,不断考验着两大诸侯的称霸决心,留给民间的则是无数破碎家庭和深仇重怨。这一年,吴楚两位女子为争抢边境地带的桑叶而撕打,从而引起两家互相攻杀,进而又升级为两国边邑官员怒而相攻。最后,终于得到了君主的关注,楚国踏平卑梁城。吴王僚大怒,派公子光领兵讨伐。战争犹如漩涡,不断卷入更多的人口与资源,静泊坡同样无法置身事外。

交江知晓兄长的态度,这个五十来岁正值壮年的大阳人,总想着要为家族墓地预留足够的位置。他自己也有着类似的打算,前半生已然死里逃生,后半生不愿再冒险漂泊,即便日后战死沙场或是亡于兵祸,至少可以坦然面对祖先。

除去两兄弟,其他人或多或少以为迁徙要比留守稳妥,毕竟孩子们的安全是父辈的共同心愿。在一个风清月朗的夜晚,趁着交光心情不错,交季道出了埋藏已久的提议:全家迁往诸夏。其一,那里不征平民,不会受到战争威胁;其二,若想获得长久的安稳,就要在更加文明的诸夏立足,谋求更高的地位,获取更多的保护,躲藏终究不是办法。浠宁也适时提醒,家族若要繁衍生息,只有扩大交往范围,组建新的家庭。

不等父亲发话,交辉一下窜出。对他而言,满腔热血早已使他思绪飞驰。他爱这里的流水,爱这里的草木,更爱这里曾有过的母亲的痕迹。可是在他心中,这些已不再占有重要的位置。虽然不知去往何处,如何去,可他连做梦都想离开。站在屋里和院中,他看得见高耸的城墙,华美的王宫,繁华的街道,还有数不尽的车马。他要到那有剑戟与热血的地方去驰骋,去奋斗。他的话语始终带着颤抖。辉儿说罢,交光并未显露不悦,交江悬起的心这才放下。

在大家的劝说下,交光终于同意迈出这一步,然而他对自己的未来依旧坚定。他希望,季能够带领大家去寻求新的生活。交光的想法一出,全家彻底乱了套。以斯坚持留下,他要喂养羊群,这可是交光亲自传授的技能;浠宁也要留守,她要照看院中的花草,那些皆为巢玄的心血;交季跟着改了口,他舍不得平和的心境与安宁的生活。

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。微风掠过耳边,夜光在远处起舞,匆匆忙忙的蚂蚁突然发现自己成为众人的焦点,吓得慌不择路,径直撞上了交清脚边的巨石。

一阵沉默过后,少言寡语的以拉站了出来。“昨晚——”大家的眼神一齐转向。身旁,刚刚怀上身孕的朔紧握他的手臂,抿着嘴。“昨晚,我梦见了神,和父亲说的一样,我第一次看见了他,他就站在那里,冲我微笑,他抬起手指向了我,就像这样。”以拉摆出坚定的手势,“我激动得说不出话。我向神跪倒,亲吻大地。刚开始,我不敢直视,浑身颤抖,不知是神谕还是审判,等了一会儿,我壮起胆子慢慢抬头,看到神正对着草原和沼泽的方向。我懂了。”以拉环视的目光,落在交光身上,“光父,我想,太阳神也一样吧,诸夏也许就是神为大阳人准备的,留着奶与蜜的地方吧。”交光抬头,看了看这双坚定的目光,嘴角露出微笑,右手两根手指不断揉搓右眉上方。大家都明白,这是他不愿妥协又不便直言之时的习惯动作。

交季见状,长吸一口气,再缓缓吐出。他早就了解那对兄妹的想法,只是没料到以拉的加入。他看了一眼女儿,又看了看妻,什么也没说。

四个月时间过去了,父辈为孩子们准备了足够的粮食、鱼干,赶制了深衣与袍服,还凑齐了一套弓、一把矛及两把剑。交江编织了新渔网,将自己用惯的工具磨了又磨,以斯将驾船技艺倾囊相授,又将护身符哈姆撒之手交给了儿子。

他们真的放任孩子们离开?若是出了意外,两条血脉可就断了!后人不断猜测当时的境况。有人以为,以斯和交季定有另一艘船,偷偷跟随;有的说,以斯和交季必定与他们同行,否则几个孩子怎会有如此胆识;还有不少人相信,他们这段旅程完全是伪造,不可采信。由于史料欠缺,传闻太多,我无法断定究竟发生了什么,只能根据一代代撰写者的猜测,挑选相对可信的材料拼凑事实。无论如何,我都宁愿相信他们的经历,佩服他们的勇敢,无论是孩子们,还是父辈,因为我的身上流淌着他们的血液。

浠宁算好了吉日,一行人即将启程。临行前,交光唤来辉儿,屋内还有交季。交光让儿子坐好,自己弯下身,打开了地窖。顿时,一阵浓香扑鼻。交季看着愣神的辉,笑了笑,“没办法,虫多。”接过陶罐,斟满三碗。交光将其中一碗推给儿子,“来,尝尝,咱们可是贵族,没喝过酒怎么行。”说罢,一仰脖,咂了几下嘴。交辉尝了一口,有点甜,却更多是酸,到了喉咙又成了辣。交光继续为儿倒酒,“这是我们的秘密,连江都不知道,今日——为儿送行。”说罢,三人一齐满饮。交光望着儿子,嘴唇动了动,终究没有出声。交季接过话茬,叮嘱道:“务必谨言慎行,不可轻信他人,要有最好的期待,也要做最坏的打算。最重要的,保护好清儿。”辉一一答应。交季转过身,将当阳弓交到了他的手上。

出发前,三个年轻人还要完成一项重任,那就是给以拉尚未出世的孩子起名。交朔本想等到以拉归来再行商议,可她执拗不过,只得答应。以拉提议取“敬”字,敬神之意,神明护佑吾儿;交辉引用歌谣“自牧归荑,洵美且异”,建议取“洵”字,交朔以为不错,可若是男孩,就有些不妥;交清想了许久,突然灵光一闪,却立即招来以拉的追打,原来这“胶胶”正是她给鸡仔起的名字。最终,还是浠宁的提议“辰”,得到了大家的认可,取北辰之名,又有日、月之意。

一切准备妥当,兄妹俩还要与母亲告别。告别,也许是离别,也许就是诀别,亦或是相见前的预告。他们对未知的路并不畏惧,只是对过往的事心怀感伤。时间是什么?有时时间很慢,好像没什么力量能够赶走刺骨寒冬,除了那一碗菜羹;有时时间又很快,所有的快乐在那一瞬间闪入脑海,却发现时间一直瞒着自己,早已走远。时间,是一切事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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